2009/1/19

白磷點燃的怒火

張承志
烏有之鄉
2009年1月8日

張承志,回族作家,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民族歷史語言系畢業,主要研究北方民族史,獲碩士學位。初作是蒙文詩《做人民之子》和短篇小說《騎手為什麼歌唱母親》,曾獲第一屆全國短篇小說獎,第二、第三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及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。已出版代表著作長篇小說《心靈史》、《金牧場》。中篇小說《北方的河》、《黑駿馬》、《西省暗殺考》,短篇小說《雪路》、《晚潮》、《輝煌的波馬》、《北望長城外》、《糊塗亂抹》、《大阪》、《頂峰》、《美麗瞬間》等,散文有《清潔的精神》等。其中1991年出版的《心靈史》,描寫西北哲合忍耶人苦難的信仰歷程。近作有2005 年出版的遊記《鮮花的廢墟:安達盧斯紀行》,散文集《聾子的耳朵》。
1: 一瞬
2009年1月14日

前天,2009年1月14日 ——只是一瞬。只是這個地球表現得對動物愈來愈親善但對人愈來愈殘忍,大規模殺傷性媒體的恐怖襲擊使億萬雙眼睛灼傷、失明、或變成睜眼瞎的過程中的一瞬。在這一瞬,處處的大眾都被引誘到下流的消費與娛樂、被引入愚蠢的狂歡之中,他們的腦功能逐日下降漸漸癡呆,並較真地以為自己變了貴族。

人類智力宛如終結。八年來世界順從地聽著一隻美國猴子的尖叫——1月14日,這一天只是一瞬。

它只是世紀悲劇的幕間一瞬。東西南北、白黑黃紅、各色人們都在等著下一幕的主角出場,並不在意這一瞬也被冷酷地計算過,加沙的巴勒斯坦人被一刀刀地宰割、一批批地屠殺、他們正在忍受——自從被推入坩堝與焚屍爐,忍受已超過了二十天。

但是,遙遠地傳來了振聾發聵的一聲怒喝。

在遙遠得不可思議的拉丁美洲,委內瑞拉與玻利維亞兩個國家宣佈,由於以色列屠殺巴勒斯坦人民的行徑,中斷與以色列的一切外交關係。

尤其印第安人總統埃沃·莫拉萊斯的發言,如世紀末的判決,如新世紀的宣言。他和他的兄弟、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一道,發動了世界政治中的勇敢起義。我們遲了一天,在1月15日聽見了這雷一般的訊息。

在這個公然追逐虛偽、兩眼不辨黑白、沉溺於低級趣味的、被猴子指揮的世界裡,這個訊息,這聲巨雷,突兀而且堅決,一下就把人的良知推到前線,使得人類的思想和能力、知識和常識、良心與正義,都突然地恢復了原貌。

就在那個瞬間,這個判決,這個宣言,即刻就把所有堆積如山的垃圾——資本的辨護士,媒體的法西斯,還有奴隸的狂歡、都掃蕩殆盡。

偉大的印第安人!他們不是穆斯林、但唯有他們,最勇敢地救援了巴勒斯坦。這是一個具備歷史意味的一瞬,查韋斯和莫拉萊斯,歷史將深深刻下他們在這一瞬的偉人話語:

以色列在加沙的行為「踐踏了生命和人類」!

必須把以色列「提交國際法庭」,繩之以法!

(所有根據資料均見2009-1-15中央電視台「今日亞洲」節目)


2: 「ghetto」
2009年1月17日

下流的媒體自以為得計,但它們忘了計算人的不屈服的思考本能。最近幾天,參與屠殺的媒體有意抹消的關鍵詞,是什麼呢?

德國知識分子H·迪德裡奇和日本的國際時事分析專家田中宇,幾乎同時把這個詞說了出來:ghetto= ットー

為不出一點差錯,我查了日漢辭典,ゲットー這個詞原是意大利語(ghetto),商務印書館與日本小學館合編的詞條解釋中,列出了兩種詞義:在歐洲它指的是猶太區,在美國它指黑人貧民區。

在第二次大戰時期的波蘭華沙,德國佔領軍曾把猶太人都關進著名的「華沙一條街」即猶太人ghetto裡。那以後這個詞就被塗滿了殘忍、野蠻、滅絕人道的色彩,逐漸有血有肉,成了一個生動的形象。這個詞彙的含義也愈加清晰,它是」隔離區」,而詞彙背後的含義暗示是「劣等族群隔離區」。

不堪於過份的壓迫,1943年,華沙隔離區的猶太人對德軍進行了武裝反抗。再後來,隨著多部控訴納粹、描述那樁往事的電影,ghetto,它的形象傳遍了世界。這個形象的一面,是納粹的踐踏人道以及劣等族群隔離區內的恐怖苦難,另一面,則是不甘於任人宰割、不願做奴隸苟活的反抗。當年華沙隔離區內的猶太青年莫爾代哈·阿涅萊維(Mordechaj Anielewicz)曾經領導了隔離區起義,他的緊握手榴彈的雕像,就書裡在加沙北端僅僅兩公里的「莫爾代哈紀念農莊。」

德國人H·迪德裡奇和日本人田中宇、在這個——像當年沉默和旁觀的華沙居民一樣,「國際社會」正在卑鄙地沉默與旁觀的時刻,異口同聲,不約而同地指出——

「從華沙的ghetto逃出,建立了以色列的人們,把原來的居民巴勒斯坦人關進加沙,在加沙製造了新的隔離區。……

1943年,拿著手榴彈的青年莫爾代哈,是在華沙的ghetto(種族隔離區)裡,向著納粹挺身而起。但是,今天的莫爾代哈已經不是猶太人,而是住在名叫加沙的ghetto裡的巴勒斯坦人。支援哈馬斯與以色列戰鬥的無數青年,就是今日的莫爾代哈。他們迎著的敵人也再不是納粹,而是納粹化了的以色列。……」

1月7日,梵蒂岡樞機主教馬爾蒂諾(Renato Martino)在回答意大利語網絡媒體採訪時說:」受害者是弱者(巴勒斯坦民眾),今天的加沙,正在變成一座巨大的強制集中營。」

立即就出現了對他的圍攻。但恰恰是這種圍攻,才使人感受到——在今天說出真相的艱難。馬爾蒂諾的發言,是因為他身處人類道德的底線,他說出了不能不說的話,表現了必須表現的勇敢。

如這些思想的勇者尖銳指出的——今天的巴勒斯坦,此刻的加沙城,是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怪胎、一片劣等族群的隔離區、一處囚禁人道的ghetto、一座令人髮指的集中營。

哪怕以色列在製造了這人道ghetto之後,還要闖入踐踏,還要追加恐嚇和屠殺,人類也並未俯首稱臣, 如他們的計算。巴勒斯坦人忍受著煉獄,忍受著肌膚上白磷彈的燃燒,堅持二十數日並不投降。為什麼呢?

除了唯有抵抗才能保衛生存和尊嚴之外, 1943年在華沙ghetto,那顆被青年莫爾代哈緊握的手榴彈,此刻正握在巴勒斯坦人的手中,少數是火箭,多數是石塊。

(本文依據的資料見:http://tanakanews.com/090113Gaza.htm)

沒有留言: